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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逮只虎娃娃。”这是我们当年做细娃儿时上山弄柴常唱的歌谣,说“唱”其实也就是呤呤有词,给自己壮胆。

柴,是山里人烧火做饭、冬天烤火随时需要的,所以山里娃,无论儿娃子还是女娃子,从小都要当樵夫樵女,上山弄柴。

弄柴,有好多种。常说的砍柴、打柴只是其中之二。本人很小就上山捡柴,书面语言或为“拾柴”。那一般是冬天,几场大风后,枯树枝落下,就去捡,扛回家就是做饭烤火的好柴火。我家屋右边有片杉树林,每到冬天夜晚被风刮得呜呜地叫,第二天大人就吩咐我们细娃儿们去捡刮落的干杉树枝。带刺的干杉树枝,一点就着,还经烧,燃烧时噼里啪啦地炸响。

再大一点儿就上山“蛤渣渣儿”。方言这么说,找不到对应的文字,姑且用这几个表音字。秋天到了,就用一种长竹竿做的前端像人的五根手指展开再弯勾叫“蛤扒儿”的工具,将秋风扫落的树叶,也就是“渣渣儿”,收集起来,装进筐子或者长系撮箕扛回家。干树叶,尤其是松毛儿,就是长针似的松树叶,由于易燃,是各家各户接近年关时“舞豆皮”的最佳柴火。“舞豆皮”,就是将玉米或大米磨成浆,装进老竹笋壳叶做成的长锥型小漏斗,在锅里转成条状的东西,转的同时灶堂里烧松毛儿或其他渣渣儿,一会儿就熟了,熟了就捞起来再转一锅,常常要转一通夜。湿豆皮晾干后就跟面条一样,吃起来蛮有味道。

再大一点儿就拿柴刀割柴、砍柴。割一种叫篓芰子的植物,类似蕨芜,割后一个月又长起来,常割常有,晒干了易燃且燃烧时间比松毛儿渣渣儿长,管用。砍一些小灌木、杂木,比如花莲树、橡子树、马桑树以及长得歪歪扭扭成不了材的小杉树、小松树、小枫香树。割了砍了就先用勾绳捆一道,再用葛藤或竹篾捆两三道,然后用背篓背回家靠院墙竖立放着,晒干就烧。勤快人家院墙内平常都摆满一捆一捆的柴,少了就赶快补上,这样就总可以烧干柴,烧起来方便,做的饭好吃。否则,临时上山砍柴,湿湿的,烧起来很难受,做的饭也不好吃。我们家就属于前者。

说起花莲树,我们家屋后有片树林叫老花莲树林,许多花莲树,大的几人围,小的酒杯粗。到了夏天,靠近树兜的地方,很多指头大小长着绿色硬壳叫“绿壳壳虫”的昆虫聚集做巢,很容易逮住它们。逮住了就用细线绳拴住一只小腿,让它们使劲地飞,嗡嗡地叫,那才好玩儿!所以,每到夏天,我都喜欢到老花莲树林去砍柴。

还有马桑树,一年就能长一丈多高,但长这么高就弯腰不再长高而只长粗了。就这,我爸跟我不知讲过多少遍有关罗真人叫马桑树长不高的故事。他指着我们邻居家几百年的老房子,说那些半抱粗的柱头就是马桑树,说马桑树过去长很高能成材。为什么现在的马桑树长不高了呢?是因为有个金口玉言叫罗真人的神人,一个夏天的中午,在马桑树下小睡,把帽子挂在一棵马桑树稍,他一觉醒来,马桑树长很高了,帽子拿不着了,这罗真人一气之下就说“马桑树长不高,越长越弯腰。”从此马桑树就这样了。我当时还信以为真,也没考证邻居那些柱头是不是马桑树。

到了寒冬腊月,就要帮大人砍一些粗壮的树木,架在木马(两根粗木头交叉再撑根细木头)上锯成短节,再用斧头劈开,这样的柴被称为硬柴,主要用于熬糖或冬天烤火。熬糖,就是把许多红薯放在锅里煮熟了捣烂,再用包袱过滤,取出渣,留下水汁在锅里熬呀熬,通常熬一昼夜,熬出稠粥一样的糖,用来跟玉米泡、高粱泡、小米泡、大米泡、红苕泡搅拌作成糖块,春节大人细娃儿享用。但常常等不及做成糖块,就用筷子绞了糖粥吃,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写到这儿,此时此刻,我口水早流出来了!

到了能爬树时,就常干剔柴的活。就是爬上树把多余的丫枝剔下来,有的大树丫有小碗粗,剔下来就是一大捆柴。这是我当年特喜欢干的活。一爬上树,抱着树丫摇几摇,就有一种兴奋感,就扯起嗓子唱歌咿啦,有时另一山上也在剔树的小伙伴就对唱。唱得最多的歌谣是:

三月三,吃茅绽(茅草嫩花蕊,剥开嚼之春味十足),我吃哒,做高官,你吃哒,打标枪(拉稀)!

那个人来哟,穿双响皮鞋(老家方言读hai)哟,滋点儿雪花高哟,像个癞壳包(癞蛤蟆)哟!

那个人的爹,坐包车(小轿车),开到湖北省,恣到农民整。

……

到有力气挥动斧头和锄头时,就上山挖树兜,方言叫“打兜子”。大跃进大炼钢铁时砍了许多大树,留下许多大树兜,打起来就是好硬柴。

挥舞斧头锄头,开始打几个血泡,血泡消失后就变成硬茧,真正一双劳动者的硬手。挥舞斧头,要在空中使劲摔一弧线,砍下去才有力量。挥舞锄头,既要举得高,还要使暗劲,挖下去才重稳有效。如此这般,斧头锄头在手中就易如反掌。

大冬天,别人穿着棉袄还冷,打兜子只能穿单衣,有时干脆赤膊上阵,还满头大汗,呼出的气像一团团白雾,那叫畅快!

老家人当时传说过年烧个大兜子,预兆来年能杀个大年猪。所以每到快过年时,我都要到山里打个大兜子。有一年腊月打了好大一个大兜子,我爸加邻居大伯和两姐夫四人才抬回去,大年三十点燃,一直燃烧到正月十五。这期间每个夜晚,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和家人常聚集在火坑旁,一边烤火一边摆古日白,好不乐趣!

这个大兜子,我可是用了半个多月才打起来的。先是从周围往下挖,挖出旁根就用斧头砍,把所有旁根砍断了,再挖出底部的根,一般要坑挖得比较开阔,才能挥动斧头去砍。干了打兜子的活,才知道什么叫盘根错节。有时其他根系都挖出砍断了,就少几根系隐藏着,或者卡在那个石缝里,兜子都活摇活了,就弄不起来。有时找到根系了,但与石头长在一起,一斧头下去,把握斧头把的虎口震得痛极,还把斧头也给砍缺了。有天早上,我到一山上打一个兜子,就底部一根系总砍不断,怎么弄也弄不起来,实在没力气了,又饿得慌,就先回去吃中午饭,可等我吃了中午饭再去,那兜子却被别人弄走了,气得我直跺脚。

那时一般都在自己山里弄柴,但偶尔也相互偷柴,就是偷着在别人山里弄柴。要是被逮着,轻者挨骂,重者挨打。我就有一次跟一小伙伴到比较远平常无人看管的山里偷柴,快把一个兜子打起来时,山主赶来从山顶掀下一块巨石向我们滚来,还是那小伙伴先发现,拉着我拔腿就跑,才幸免于难。

我们家有七八座山头,秋冬大雾大雪天气,大人就吩咐我们去巡山,看有没有人到我们山里偷柴。有个大冬天,晚上下了场大雪,大舅的儿子在我们家玩儿,一大早陪我去巡山,突然发现雪地里好像有一大蓬开着的花瓣,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棵大木梓树兜长出的冬菌儿(蘑菇),赶快拿个大筐子装回去。用肉汤猪油煮了炒了吃,吃了好多次,真鲜美呀!

到六十年代中后期,由于山权林权不再分明,生产队办养猪场、盖保管室经常砍树,尤其经常刮山烧火粪,山上的树越来越少,先是地主富农们的山,再是无主的山,再是比较软弱人家的山,都光秃秃了,弄柴越来越困难了。好在我们家附近发现了少量鸡窝煤,能部分替代木柴,一段时期,弄柴就代之以挖煤。但不知为什么,那些鸡窝煤很快就挖没了,还是要到百里远的地方买煤烧。

上个世纪90年代后,家乡烧煤已成习惯,且大力推广沼气,盖房子也多用水泥少用木材,都基本不上山弄柴了,山上的树又长好了,好多地方都进不去人了。2005年回家,看到后山许多树枝都伸进屋里来了,傍晚时分猫头鹰就在屋后的大树上咕咕地叫,大白天花绿花绿的野鸡叽叽叽叫着在林中草丛串来串去,野兔们在山野间机警地跑来奔去……那才是大山应有的勃勃生机!

我早不上山弄柴了,但“小樵夫之歌”时常若隐若现,把我带回那魂牵梦萦的山里。后来读《诗经》看到“伐木”、“伐檀”两首古诗,更是感慨良多。我把其中的“伐木”一首摘出献给曾经的小樵夫我自己!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乾餱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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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再平

杨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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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湖北恩施深山老林,吃过观音土,放过牛羊,做过篾匠,干过各种农活,当过中小学民办教师、教导主任。有词为证:“京城常梦,木屋青瓦,红薯包谷。让时光倒流,与牛羊共舞。野菜粗粮养顽童,为油盐,刃竹织篓。读了几句书,向往山外头。”于武汉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后任该校及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先后在中国人民银行、中共中央办公厅、全国政协办公厅、中国银监会供职。现任中国银行业协会专职副会长。出版过《中国经济运行中的政府行为分析》、《市场论》、《中国:以全球战略眼光看欧元》、《效能观点:透视中国金融前沿问题》、《中国唱不衰》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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