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听唱这首童谣,打心眼儿里羡慕那些篾匠人家的幸福生活。我们生产队有个篾匠,吃穿住用都比别人强,大家就称他们家为殷实户。我们家南面两三里远,更有一个叫卢家湾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做篾匠,学校中他们的子弟比别人穿的吃的用的都好,着实让周边的人流清口水儿。就这,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卢家的祖先安葬时,突然一对白鹤从正在挖掘的坑里飞出,在场的阴阳先生就朗朗地说:“一对白鹤飞过河,子子孙孙做篾货。”
十一岁那年,我跟我爸说,我们家这么多竹园,我学篾匠吧!爸说没钱请师傅和买那套篾匠家业(工具)。我就找了把前半截弯勾断掉了刚好像篾刀的镰刀,到自家竹园里砍了几根竹子,划了几把篾片条,在膝盖上垫块厚布把篾片条刮光溜了,拿来自家蒸饭用的樽盖子,比着编织起来。我的第一件篾货产品就这样成了,还拿去卖了5毛钱。接着又比着编织了几个樽盖子,卖了之后就到场上铁匠铺订做了一套篾匠家业。篾刀、刮刀、窄刀、竹锯……应有尽有了。这就开始了我的篾匠生涯。
家乡有人写我小时候的故事在地方报纸和网上发表,说我的篾匠是跟我爸学的,那不符合事实。事实是我先自学成才,我爸后来才跟我学会,而且手艺始终没我高超。
做篾匠的第一道工序是:先剔掉竹梢竹枝,再把每个突出的竹节削平,然后用篾刀背对准第一节突出的点位使劲一砸,那竹就自然对半裂开一缝,再用左手按住每个竹节,用右手握住上方向左使猛力扳撇,就势把竹破成两半。什么叫“势如破竹”?篾匠最有解释权!
然后就一分为二再一分为二……地将竹块破成小指头那么宽的篾条,在窄刀上窄均匀后,将每根篾条破解为六层薄篾片条,再在刮刀上刮光溜,就开始编织樽盖子、簸箕、簸簸等篾货的圆形内褶,再编织外层构架,然后将内褶放入外层构架,用煮过的软篾扎好边口,就成了。
编织各种篾货的内褶叫“打褶子”,挺有趣的!在楼板上划个圆圈儿,坐在小板凳上,从圆圈中心开始横竖编织,编到一定大小,为使横竖篾片尽可能编织得紧密,就用一块一边厚一边薄似刀口叫“磕片”的窄长木板磕,磕得脆嘣儿脆嘣儿,那悦耳之声在木架子瓦屋内回荡,真可谓“余音绕梁”。所以,“磕片”可是篾匠的心爱之物,通常都是比较沉重的水红树或铁锤树做的。
打的褶子都有图案。简单的是朝外重叠排列的羊角状图案,叫“羊叉花”,或重叠排列的四边型图案,叫“升子底”;复杂点的或“万字格”,或“梅花颂”,编出来都很有立体感,好看,抓眼球!
我自己后来又发展了这些图案技术,在编制竹篾扇子或席子时,把篾条染染,编个“忠”字(那年代时髦)或“喜”字,特好看,喜爱者甚,好卖!
篾货编好后,或就近挑到场上供销社去卖,或挑到县城一叫生资门市的地方去卖,或在县城走街串巷兜售,后者价钱通常高一点。挑担篾货,走了东街再西街,北街再南街,在拥挤的人群中串来串去,听见有人叫一声“那挑篾货的,过来看看!”价钱谈妥,卖出一个就挺高兴。但有时想要高价钱,或对方出价太低,卖不完,挑回家,也很居丧。
记得县城生资门市收购我们篾货的是一位姓张的女士,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她一直对我们态度友善,送去的篾货她一般都全部收购,价钱也给得不错。但我第一次花好几天时间初学编织的大型篾货晒席,歪歪扭扭,实在难看,她勉为其难,就推荐我爸和我扛到附近的汽车站,说那单位贴大字报用得着,结果真还卖给那单位贴大字报用了。卖了15块钱,价格是簸箕的10倍,樽盖子的30倍!
有了那段经历,后来读马克思《资本论》,其中一段名言,“商品到货币是一次惊险的跳跃。如果掉下去,那么摔碎的不仅是商品,而是商品的所有者。”我感受太深切了!
刚开始,都用自家竹园的竹子织篾货,一段时间后原材料就不够了,就买左邻右舍的竹子,再后来要到更远的地方买竹子,而且价格越来越贵,竹子的品质也不怎么好,尤其品质较好的水竹金竹难买到。
有一年暑假,到60里外叫阳四庙的地方,也就是在我们公社任党委副书记的我大姐夫的老家,去做客,到他们后山一靠近四川边界的叫冷竹坪的地方,看到漫山遍野取之不尽的水竹,品质又好,价格才3分钱1斤,那要在我们家附近得要9分钱1斤,就砍了好多捆,踩着陡峭的山路扛到他们家粗加工后,再扛回我们自家,织了好多篾货。从此,每个寒暑假,我都去那儿采购水竹金竹,粗加工划成薄篾片条后扛回自家。有时,我们大姐夫、大姐和其他亲戚也帮我扛。
那60里道路,就是李白“噫吁嚱,危乎高哉”的正宗蜀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由于每个寒暑假去那儿采购做篾货用的原材料,那山路水路都被我走大了,对那60里路也特别感情深厚,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魂牵梦萦。
天不亮出自家门,往后就要翻越一座上下十里的大山,顶峰叫亮垭。站在亮垭,能隐约望见西北尽头五六十里外三座高耸的山峰,叫“十二关”,位于湖北四川两省交界处,据说解放前是出“办老二”(土匪)的地方,所以我们那一带要骂谁是“办老二”,就说“十二关来的”。下山后走一段,有个骡掌坡,说是三国时张飞等骑骡子经过,石头上还留着骡掌印,我爸每次经过那都指着说那就是张飞的骡子踩的脚迹,我看并不像,其实也不可能。行三十里就到了叫猫儿坪的小镇,那小镇背后一座大山,活像一只老虎,还圆睁两眼,故名。继续走山路,有个五里多的漫扬坡,再就要经过一座叫“手攀岩”的高山,那真是要用手攀着前面的岩石爬行,一上一下就是15里。下山后再崎岖绕行,一般都天黑到阳四庙。
若走水路,要经过叫一叫麂子渡的地方,那是一个河谷水田坝子,夏天从上往下看,“喜看稻菽千重浪”,水车转动,木桥摇晃,水电闪亮,美不胜收。过了麂子渡,就进入跟三国中官渡河同名的河。走这条道,绕过漫扬坡、手攀岩,稍微平坦一点。但两边壁陡高耸入云,只见一线天,要一会儿绕这边一会儿绕那边走,过九次河才能绕出去。这十几里河道,仅出口处有一人家,据说因太偏僻孤单,就一直单干没入社,寂寞得可怕。那河道,夏天都冷飕飕的,河水冰凉刺骨。
回程也是天不亮从阳四庙扛捆竹篾出发,若走水路,过麂子渡,上火石坡,每每正值烈日当头,酷热难耐,又渴又饥,就没心情看风景啦!记得有一次跟我爸各扛一捆竹篾从阳四庙出发,艰难攀登火石坡,快到一叫风吹坝的地方,带的干粮早吃没了,累极了,饿极了,就到一老乡家歇歇,给钱给粮票买了几碗新包谷糊粥,那才叫歇得痛快,吃得痛快!
天快黑了,扛捆竹篾,直想早点到家。但那山里的路,就是“看得到屋,走得哭”。
虽然艰辛,但做篾匠比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换钱划算多了。一个硬劳动力在生产队出一天工通常挣10个工分,也就3毛钱,而1个樽盖子、簸箕、簸簸,价格分别为5毛、1块5、2块,一张晒席15块,通常一天能织3个樽盖子,或2个簸箕,或1个簸簸,3-5天能织一张晒席。所以,自从我做了篾匠,家境明显改观。不仅油盐酱醋不愁了,雨鞋雨伞不愁了,还能买上当时最时髦的灯草尼、的确良等布料做新衣新裳。一天,我穿套新衣服赶场,走在河坎上,对门余婆婆看见了惊讶地大声喊说:“那是海娃子呀?不像了,像个同志(公家干部)!”
也幸好我做了篾匠,每周回家织3个樽盖子或2个簸箕或1个簸簸,寒暑假织几张晒席,自己挣学费,否则就上不了或上不完高中。
除了挣钱改善家境之外,做篾匠还大大提高了我的本土地位。方圆几十里不少熟人请我到他们家去织樽盖子、簸箕、簸簸什么的,不给工钱,但给最好吃的,都恭恭敬敬地叫我“小师傅”。尤其后来我能编织多种图案花样的篾货,比如带“忠”、“喜”的竹篾扇,带“万字格”、“梅花颂”装针线用的小“鞋簸簸”,不少人慕名来请我给做。上高中时,学校大食堂的大樽盖子都我编织,两个大师傅特喜欢我,每次打饭都高抬贵手,多给一点。
“大月亮来小月亮,哥哥起来做篾匠。”从十一岁做到十七岁,与竹篾磕片缠绵交融,与亮垭、骡掌坡、猫儿坪、漫扬坡、手攀岩、阳四庙、官渡河、麂子渡、火石坡、风吹坝手足亲近,与场上供销社、县城生资门市、东街西街北街南街兜售买卖,那情那景,怎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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