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没怎么收到谁的亲笔纸信,近日收到一封亲笔纸信,非常特别,可让我感慨呀!
写信人年近八旬,右眼在职时已完全失明,左眼又因患青光眼白内障视力已降至0.2,是我曾经的偶像,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就是退休前任湖北恩施自治州政府秘书长、再早些时任湖北省建始县及恩施自治州教育局长的李荫华老师。
在收到我托人带给他的《山里山外》诗集和《中国唱不衰》两书后,李老师给我写了一封3页纸的信,来信写道:
再平同志:
多年未见仍常思念!
“七一”前夕收到了您托州工商联同志赠送给我的《诗集》和另一本大作,欣喜之余,本想立即打电话致谢,一则因搬家原电话本遗失,后从女儿处已查到,二则恐打电话辞不达意,故写此信。首先要感谢您至今还没有忘记我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热情赠书且题词留念,足见情深意切。……
我虽已老眼昏花(右眼在职时已完全失明,左眼又因患青光眼白内障视力已降至0.2),但仍不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你的诗集。原先我只知道您是一位经济学家,在经济理论,特别是金融理论和实践方面,卓有建树,这次才知道您在古典诗词的研究方面也颇有功力,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而非“票友”。不仅字里行间充满了诗情画意,而且以诗言志,寄寓了雄心壮志,特别是体现了对祖国的挚爱和对家乡故土的深深眷恋。“不忘本”,“不丢根”,我以为这是现在一些学有所成或事有所成的官员和学者中一种最难得、最可宝贵的情怀和品质。300多篇诗词可以说从一个侧面记录了你35年来从山里到山外、从国内到国外不畏艰难刻苦奋斗的人生历程,令人充满感慨和敬重。……
《中国唱不衰》一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细读。我因视力不济,近年除翻阅报纸外,已很少看书。但像这样的好书,还是要慢慢细读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对于当前国际上风行的“中国威胁论”奇谈怪论和党和国家在飞跃发展中出现的一些问题,我们这些离职退休的老党员还是经常关注和深怀忧虑的。今后您有什么新著仍望不啬惠赠,也帮助我们这些老人开阔眼界,与时俱进。
……
来信钢笔书法之潇洒优雅,遣词造句之考究,情意表达之精准,很难想象出自一年近八旬、右眼完全失明而左眼视力已降至0.2的长者。这不能不令我打心眼儿里敬佩,更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偶像和恩人……
1973年6月,17岁的我高中毕业后不久到家乡客坊公社中心学校当民办老师,就听说时任县教育局副局长兼任县一中校长(那时好像都叫“革委会主任”)的李荫华口才文才及领导才能如何了得,在全县享有盛名,全县的老师都服他。但1975年以前,作为小小的民办老师,我一直没机会见他。1975年初,在一次“批林批孔”学习班上,他用湖南普通话给我们讲解鲁迅先生批孔的语录,让我第一次见识了他的口才。他不像别的领导讲话又是做作又是声嘶力竭,而是轻言细语、温文尔雅、旁征博引、逻辑严密、循循善导、引人入胜,他越是轻言细语,大家越是安静,听他娓娓道来……
听了他那次演讲,我也和其他老师一样,打心眼儿里佩服他敬重他。以后又聆听过他几次演讲,对他的崇拜一次胜一次。他成了我心中的偶像。我以后讲话办事实际上都暗中模仿他,以至于我今天某些举止行为都有他的影子。
但那时毕竟还“敬而远之”,没机会近距离接触他,也没任何资本引起他的关注,更说不上引起他的重视。因为全县光国家干部身份的老师就一两千,我们学校就国家老师22,民办老师15,我一小小民办老师算老几!
不过,机会不期而来!1975年春节后某日,天下着小雨,天气乍暖还寒,教师办公室还生着烤火炉子,刚升任教育局正局长的他来我们学校检查工作,县教育局、撤区并社后大公社教育站一行人跟随,学校领导带领老师在校门口迎接,也算前呼后拥吧!我们学校也一下子热闹起来。
就那次,校领导安排我做了个简短的教学工作汇报,主要汇报怎样贯彻落实毛主席“五七指示”精神,按“新型农民”目标培养学生,带学生开门办学,一边劳动一边学习。那次汇报不知怎么就引起了他的关注,在他离开我们学校时,他跟我握手的时间比别的老师都长,而且紧紧地有力度地摇摇,能感觉有点赞赏我的意思。
没多久,他就安排我到县一中给全体师生介绍“培养新型农民”的教学经验。记得那是一傍晚,学校操场露天架着高音喇叭,李局长亲自主持会议,他介绍我时就说了一句话:“今晚给大家讲话的是猫坪公社客坊中小学的杨再平同志,他才十九岁!”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麦克风讲话,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声音传送到高音喇叭。在县内,县一中就是最高学府,我当年上高中就只上了县四中,对县一中更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圣感觉。不过,那时的我,血气方刚,初生牛犊,面对县一中两千多师生,也没什么畏惧,讲的效果还不错。
就那次演讲之后,李局长决定从全县挑选四人组成演讲团,由教育局干部带队,有些地方他亲自带队,到全县撤区并社后的24个大公社巡回演讲,介绍“培养新型农民”的办学教学经验。我当然在其中。那一个多月的巡回演讲,胆量练出来了,口才练出来了,更让我成了本县教育界的大名人,还受到共青团恩施地委的大红通报表扬。演讲结束后不久,我就被提升为客坊中小学的教导主任,进了学校领导班子。
1975年5月26日,巡回演讲团经湖北建始县景阳清江渡口,几人撑老式油纸伞,冒倾盆大雨,乘小木船过江,意气风发的我就写了首“暴雨清江渡”:“暴雨如泼泻清江,狂风乱卷江水黄。满江浪峰接踵去,青山巍然迎雷撼。扁舟一叶截流过,摇橹恰似刀裁浪。几回浪底又浪尖,随波逐流任闯荡。”
也就那年,我够条件(高中毕业下乡或回乡劳动两年,当民办老师也算,即够条件)被推荐上大学。我当时就“站出来让党和贫下中农挑选”,报了名,填了表,也逐级送到大公社了。我当时那样走红,自以为被推荐上个大学或上个中专什么的,应该没问题,甚至以为非我莫属。就等呀等呀,等到校长从县城回来了,他也不告诉我,好像没那回事。我感觉不对劲,就反复问他,他才说“小公社(就是撤区并社之前的公社)书记说我太骄狂,专程赶去大公社给否了!”听了那话,才真是如雷轰顶呀!
愤怒出诗人!是夜,十九岁的我,因未能如愿被推荐上大学,就在湖北省建始县客坊校园灯笼树下小小教导主任的寝室里,辗转难眠,透过丝皮纸窗户仰望星空……写了首“静夜抒怀”:“粪土玉帛家中藏,更鄙饱食苟偷安。静夜仰目视长空,遥望群星思无垠。不屑燕雀蓬蒿间,当学鸿鹄志高远。人生曲折盘陀路,总去跨涉敢登攀。”
接着又提笔给李局长写了封长信,直到天亮。他收到我的信后,很快带信让我去县城他办公室跟我谈心,让我等一年,说再年一定推荐我上个名牌大学重点专业。到1976年,我克服了骄狂缺点,从生产队到大队到公社都搞定了,他最后决策就让我上了“华中师范学院政治系”。在政治还挂帅的年代,政治系确是重点,华中师范学院也算名牌大学。当时像那样名牌的大学那样重点的专业,通常县级领导子弟们都不够分,没有李局长的鼎力推荐,是很难轮到我这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的。
我拿到大学通知书的同时也收到了他带的口信,要我上学之前去他办公室好好谈谈。那是1976年12月11日,天比较冷,我穿件厚厚的棉袄,在他办公室聆听他教诲很久,他语重心长,要我今后别太骄傲,要辩证看问题,还说那些年形势多变,往往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是违反辩证法的……那谆谆教诲,至今犹在耳边环绕。
12月12日一大早,我乘长途汽车告别家乡建始县,下午到了巴东长江口,第二天下午3:30至次日晚上20:30,乘“东方红”34号轮自湖北巴东至武汉上华中师范学院,初出三峡,心如滚滚长江……就写了首“水调歌头·出三峡心情”:“巴峡泊巨轮,江流染红霞。古来多少豪杰,来去大江流中?历历在眼前。过了几座城?两岸落繁星!上大学,出三峡,心难静。千里急流涌进,只在一夜间。滔声如雷轰鸣,船尾白浪翻卷,气势多豪雄!长笛破夜空,江城在眼前!”
上华师读书那两年,每逢寒暑假都回家看看,也都要看看李局长,他总是那么亲切那么谆谆教导指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恩施师专工作四年,更常去看他。1983年考取武汉大学研究生后,还是每逢寒暑假回家都去看他。不过那以后,他可能觉得我成熟多了,就不再像过去那样谆谆教导指点我,而是与我讨论问题。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留武汉大学任教后又攻读博士学位,那期间他也到州教育局当局长了,再后来又到州政府任秘书长。
我到中国人民大学做博士后再到中国人民银行工作,回老家少了,也没像过去那样常去看他。1998年回恩施去看他,已退休的他感动得热泪盈眶。2004年回恩施去作过一次演讲,没来得及去看他,他后来从报纸上看到了我的消息,还专门给我写过一封信,很高兴我的发展。去年10月湖北举办金融博览会,请我回去演了个讲,他从报纸上得知消息后还专门给我打电话。总之,感觉得到,他以当年栽培的我有今天的发展而感到自豪,他以我为荣。这对我又是多么大的激励哟!
现在回想,没有他当年的栽培,我的人生道路完全可能另样,或许就出不了山,一辈子在那学校当个教书匠,甚至可能民办教师转成国家教师都难。他是我曾经的偶像和恩人,也是我永远的偶像和恩人,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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