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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年代当老师,可是要带学生开门办学的。所谓“开门办学”,源自1966年5月7日毛主席给林彪的一封信即著名的“五七指示”中的一段话:“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们是农村学校,主要是带学生学农。农村学校开门办学,即在农村那广阔天地办学,与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那当然比闭门教学丰富多彩得多,故事也很多。

忆苦思甜,是必须经常开展的开门办学项目。常常是请仇大苦深的贫下中农家给学生讲万恶的旧社会,然后让学生写作文,套路是记叙、议论、抒情。有个叫汪家寨的地方,是我们常去的,算是我们学校忆苦思甜的定点。那是一条河流绕过而形成的陡峭绝壁,绝壁下是深不见底的峡潭,周遭人烟稀少,曾是土匪窝子,阴森可怕极了。解放前一饶姓人家为躲避抓兵抓夫就住那绝壁半腰的两个洞穴里,洞外有一两亩地供其耕种糊口,与世隔绝,直到1950年才搬出来。我当年就常带学生去请那家人给学生讲万恶的旧社会。但只有很少几人敢攀进那岩洞,我可不敢,只在对面带学生眺望。如今,汪家寨对面已修了条公路,到绝壁下钻隧道而过,不那么阴森可怕了。2010年国庆长假回老家路过那儿,特地照了张照片,写了条微博。

不仅语文课要开门办学,数学课也尽可能开门办学。面积、体积计算,都要到农村找对应的现场。估产,即对小麦、水稻或玉米什么的庄稼地的产量进行估算,是很考量的。通常数一小块地多少麦穗、稻穗或玉米棒,再根据其大小疏密估算斤两,然后再乘相应面积,估算出整块地的产量。那样的开门办学,现场直观,还真比纯书本教学效果好,能让学生较快学到并记住东西。

高深点的数学教学,也搞开门办学。比如教初中三角函数,我就把学生带到汪家寨附近叫天马摇铃的地方,教学生利用直角三角形边角关系测量那陡峭悬崖从天而降的大小瀑布的落差。那现场感太强烈了,那“三角函数”太直观了,学生们学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抽象,很快就会了。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场景,好多次回老家都想故地重游,找找当年那感觉那“三角函数”。

每年五六月,抢收小麦的季节,三年级以上各班都是挥镰抢收的别动队,公社、大队、小队的干部都争先恐后排队来请。在学校还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而知识分子被贬为“臭老九”的那个特殊年代,那是学校少有的受追捧而感觉是“香饽饽”的时段。我当时是四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就常带领40多个学生下生产队收割小麦。由于我自己挥镰割麦动作麻利,把一个班当一支正规队伍来带,既严格要求严密组织,又一张一弛,在收割小麦的战斗中表现得特有战斗力,而且在劳动间歇或晚上还为生产队干部群众读报,有时还表演自编的说唱节目,说的唱的都是社员们自己的事,颇受欢迎。尤其点名表扬谁的节目,说着唱着让主人翁一阵脸红而又乐得合不拢嘴,那场面真可谓其乐融融。那样,就不少生产队慕名来请我们,给我们吃住也都安排得很好。

另一常规性“开门办学”就是深秋季节上山刷(采集)“狗骨头树叶子”。狗骨头树,结实而有弹性,其叶小椭圆而两头尖尖,深秋青而橙黄,不像枫叶那样泛红,远远望去也是“看万山橙黄,层林尽染”,近距离触摸,滋润光滑,芳香喷鼻。据说那叶子是制作飞机润滑油的重要原材料,供销社收购,所以每年身秋季节,各班都组织上山刷,卖给供销社,既属爱国行动,又属创收行动,后者又叫“勤工俭学”。

不过,由于砍伐严重,加上学校五百多师生年年刷,学校周围山上狗骨头树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狗骨头树叶子越来越难刷。我就带着我那个班向较远的大山河坡进发,准备探险找更丰富的狗骨头树林带。途中有个女生背的被子行李包脱落,一股脑儿滚到老远的山沟里去了,呜呜直哭。我一面安慰她,一面让几个男生费了好大劲儿才给捡上来。那女生如今在县公安局工作。到了山垭,安排学生们到几社员家分散住下。那晚的风特别大,呼呼地叫,那是在山下领略不到的。

次日下午,我带一善能攀爬叫朱毛书的学生,背着背篓,带条麻布口袋,越过山垭,去人迹罕到的大山坡搜寻,结果还真有大发现。只见一原始森林状野坡,不少粗壮松树枫树交错倒卧,惟独一大片狗骨头树林,可能是落叶生成的土壤特别肥厚,长得又高又密,生机盎然。地理大发现,金矿大发现,师生俩高兴呀!就沿树干虬上去,然后双脚悬空一摔将其搬下,刷呀刷,很快就装满了背篓和麻布口袋。傍晚时分,满载而归,分住几社员家的其他同学见了听了欢呼雀跃。

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全班同学向那片隐蔽的狗骨头树林进发,翻过山垭,透过时聚时散的雾气,眺望山下大河对面远处,正一轮红日从山头喷薄欲出,就想起了毛主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的名句:“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就领着学生对着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那轮朝日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地齐声朗诵那段毛主席语录。

不用说,那年全校刷狗骨头树叶子“勤工俭学”活动,我们班遥遥领先,无与伦比。

后来上级教育领导部们要求学校建开门办学基地,主要是种植各种农作物的基地。第一个基地还是通过我联系我们生产队给划拨的一个山头。那也有个小故事,那年我们队长要通过我向学校借挑石灰,我跟校长说了,校长欣然应允,并给总务写了个字条,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送他一挑石灰,没过多久再让我开口请他划拨一个小山头给学校作开门办学的基地,他也欣然应允。那山头离我们学校就一里多地,学校五百多师生,有的是大粪之类的上好有机肥料,所以我们把那山头开垦了,种了不少农作物,长得绿油油的,就情不自禁地一遍又遍地唱“南泥湾好地方”。

我校第二个开门办学基地更宏伟壮观,并扬名全县乃至全地区,那就是马水河开门办学基地。学校东南大约五里远有条河叫马水河,在汪家寨上游不远处绕三个湾,那地方就叫“三道湾”。枯水季节,马水河浅浅的,只靠岸边崖脚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深潭,一到涨水发洪,那河就满满浑浊奔流,但一般年份洪水不会淹没三道湾岸边的几小块“冲击平原”,那几小块冲击平原特别肥沃,种什么都长势喜人,那就成了我们第二个最佳开门办学基地。我们就动员师生去给那“冲击平原”筑拦水坎,把那“冲击平原”建成良田。那要挥锤转钎打炮眼炸石头,使铁耖钢钎撬石头,用四力八力十六力抬石头,真正的硬战持久战。不过,那时感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最终把拦水坎筑起了,种的小麦等农作物获得了丰收。

但不久又招徕河对岸的小偷,好几次有块长势喜人的土豆被偷得精光。我们就防守,有天晚上终于等到了小偷光临,大家齐声呐喊“抓小偷,抓小偷!”但还是让小偷给跑掉了。我带着个同学山上山下山洞到处搜索,还叫来民兵,也没搜着,结果一伙小偷跑到对岸山顶反过来得意地叫骂,无可奈何。由于有了防备,那以后就没再被偷盗。

为巩固那开门办学基地,我们还在那盖了房子,那也就成了我们的第二校园。我们就常住那,在那一边劳动一边上课。不过,那河边夏天夜蚊子特别多,晚上睡觉还得与蚊子斗。与蚊子斗,其乐也无穷。

带学生在马水河战天斗地,也遇过几次险。一次,马水河涨水后没完全消退,河水还很浑浊,有个男生在河边玩水,突然掉进深一点的潭,脸色突变,两眼发直,双手扑打,我赶快把他拉起,结果那水潭只他腰深,虚惊一场。那男生现在县交警大队工作,前几年到北京见我,我给他提起那事,笑他那么胆小还当了警察。一次是我自己,在涨过水的马水河游泳,游到对岸,往回游时体力不支,失去平衡,幸好有个水性好的学生伸过手拉了我一把,才没被冲走。我就会点狗狍子,过去多在池潭狍几下,从未觉得体力不支,那次才知道自己体力是有限的。

马水河三道湾开门办学基地,虽也被特大洪水冲毁过几次,但总的收获颇丰。我当教导主任以后,还用那里种植的土豆卖了钱买了套带高音喇叭的扩音设备。那叫鸟枪换炮,从此就不再用那洋铁皮做的土喇叭了。一段时间,我也常去摆弄那玩艺儿,或朗诵报刊文章诗歌,或给学生训话,自得其乐。

那段岁月,也算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激情出诗人,我就写了首《马水河之歌》的长篇造型朗诵诗,参加县里的文艺调演,一鸣惊人。

开门办学,是那个特殊年代时髦的办学方式,它或许也应被打上“极左”的标签而放入历史博物馆。但今我感悟,开门办学似乎也有合理成分:假若把握好分寸,适当适度开门办学,活学活用,不说是更有效的办学方式,些许是更有效的教学方式吧。毕竟实践出真知呀!期待教育学家们来研究这个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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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再平

杨再平

416篇文章 8年前更新

生于湖北恩施深山老林,吃过观音土,放过牛羊,做过篾匠,干过各种农活,当过中小学民办教师、教导主任。有词为证:“京城常梦,木屋青瓦,红薯包谷。让时光倒流,与牛羊共舞。野菜粗粮养顽童,为油盐,刃竹织篓。读了几句书,向往山外头。”于武汉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后任该校及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先后在中国人民银行、中共中央办公厅、全国政协办公厅、中国银监会供职。现任中国银行业协会专职副会长。出版过《中国经济运行中的政府行为分析》、《市场论》、《中国:以全球战略眼光看欧元》、《效能观点:透视中国金融前沿问题》、《中国唱不衰》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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