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湖北恩施一带山里人管宜昌以内三峡山区叫小地方,宜昌之外大江大平原大城市叫大地方。小时侯听大人们日白煽经,把大地方说得跟天堂一样,说那一展平原,走路不用山上山下攀岩过陡,种地都机械化;说火车有几里路那么长,车上有商店有厕所有床铺应有尽有;说轮船比几栋房子还大,在长江昼夜航行,夜里在船舱睡觉安安稳稳;说大城市高楼林立一望无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灯火辉煌夜如白昼,街上汽车比山里撮箕还多……
所以我们那一带还有句“挎起包包下宜昌”的民谣。说得一包子劲,其实那时我们老家真正“挎起包包下宜昌”去过大地方的人寥寥无几。就说我爸吧,也就解放前不久被抓兵去过姊归而后要饭七天七夜逃回老家,虽然靠近宜昌那大地方了,还不能说到了大地方。
我从小就很向往大地方,读了几句书之后,就更加向往山外头了。但直到1976年12月13日之前,我没有出过本县地界。大地方,那是我多么向往的地方哟!到大地方,就是我当时最大的梦想。
那一天,我启程去武汉到华中师范学院报到。天刚蒙蒙亮,我乘上长途汽车,与前去送行的亲朋好友及学生们挥手告别之后,就随车从建始家乡县向巴东长江口进发。我们县城坐落在四周高山环抱的谷地,汽车“出罢东门直上岭,一岭更比一岭险”,过了茅田再葑竹再龙坪,然后就进入巴东地界,再又七弯八绕上了号称恩施海拔最高的绿葱坡,再又绕啊绕啊,终于绕到绿葱坡面对长江的高处,看见长江了!那是过了巫峡而属西陵峡的那段长江,居高临下远远看去,只见白岩绿植高峡深涧,一条泥黄色水流奔涌而去,宛如一条金黄色飘带,向着东方,也就是我梦寐向往的大地方,不停地飘动……峡中飘然奔涌东去的长江,多么代表我的心啊!
当时没有照相机,就只能靠自己的眼睛盯着看,尽收眼底,存入记忆。就那样,随着汽车从绿葱坡之颠无数之字迂回向下绕行至巴东长途汽车站,我一直盯着看那飘然奔涌东去的长江……并永远存储于记忆的脑海。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行驶,大约中午时分,汽车驶入巴东长途汽车站。刚走出车门,就被一群挑夫围住:“这车站离船码头还蛮远的,五毛钱,帮你挑到码头,五毛,就五毛!”我当时一是舍不得那五毛钱,二是开门办学一直体力劳动,有力气,就钻出挑夫包围圈,径直上车顶取下自己两大箱行李,一箱书籍,一箱铺盖等日用品,百十来斤,一扁担挑着,与另几位在车上刚认识同道老乡,沿着狭窄而陡斜的巴东县城街道,往船码头赶去。行几步就见戴红袖章的老太婆拿着土喇叭大声招呼:“车子来哒,车子来哒!”
巴东县城街道虽没我家乡建始县城街道宽平,但毕竟靠近长江,人来人往,车船过往,繁忙拥挤,感觉有点大地方的影子了。
挑着沉重行李穿过那条差不多三华里的街道,满头大汗来到码头售票处,赶快排队买了当天下午3点半去武汉的东方红34号轮船票。从售票处到上船的地方,又是更陡的几百步石阶,挑着行李走出售票处又被几挑夫围上,我还是坚持自己挑到上船的地方。
等把行李挑上趸船,有暇近距离领略长江气势。虽刚出巫峡的江面尚未展开,但比流经我们老家县城的广润河大约要宽阔30多倍,比流经县境的清江也大约要宽阔10多倍,至于老家门口那小溪沟,那马水河,比都不要比,那真让未见过大江大河的我望江兴叹呀!
我们大约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趸船上等候3点半那东方红34号轮。那天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下午两点多偏西的太阳,已烧起朵朵红霞,那斜阳红霞透过比肩蓝天的高峡绝壁映入滚滚东去的泥黄色江水,波光红黄,江天一色,漂荡摇曳,如诗如画,人在其中,无不陶醉,流连忘返。
不时,上游远处峡口隐约可见微小船影,众人猜想是不是我们的东方红34号轮,就盯着看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身影,在离码头不远处,那船拉响汽笛,其悠扬长鸣在峡江回荡,然后调头向趸船靠近,细看却不是我们的东方红34号轮。那样过了好几艘,都不是,等到快3点时,终于等到了我们的34号轮。近看真的好大,比老家几栋房子还高大!乳蓝色,前端有耸起的天线指挥塔什么的,还有迎风飘扬的红旗,船头赫然斗大“东方红34号”几红色字。记得包括顶底好象共五层,每层有20多个门窗,早上船的旅客纷纷趴在船舷看风景,其中有些向我们频频挥手,有些等船靠稳后急急忙忙下船来码头买柚子、柑子、橘子等巴东土特产。一时那停靠的巨轮、趸船及码头连成一片,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折腾了一阵子,终于挑着行李挤上了船,领了套散席卧具,在最底层靠近发动机因而人较少的地方放好行李,就登上顶层,一会儿船头,一会儿船尾,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寒冬腊月刺骨的峡风全不在话下,兴奋不已,看个不够。
在播音员甜美的广播声及歌曲音乐声中,两岸比肩蓝天的高山绝壁渐渐后移,李白“早发白帝城”的意境油然浮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随巨轮乘风破浪沿江而下,所经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屈原故里、昭君故里、八阵图、兵书宝剑峡、张飞庙、宜陵古战场、荆州古城……每到一处,播音员都一一介绍,听着看着,仿佛历史的天空再现,历史人物及故事,个个鲜活面容,历历在目。
出南津关,天已黄昏,蒙胧中仍能瞧见,三峡顿然而止,滚滚长江摆脱高峡深谷的羁绊,进入中下游平原,一展辽阔,完全另一番景象。由于往下渐渐夜幕降临,未见大平原真容,但隔一段过一大小城市,灯火辉煌,美轮美幻,让我想起了郭沫若《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那是天上的街市,还是天神将繁星撒落地街?!
夜深了,实在累了,就到底部靠近发动机的散席位置铺上卧席盖上毯子,在不停的轰鸣声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但睡梦中仿佛还趴在船舷观景。
次日凌晨,一觉醒来,听广播告知,船过洞庭湖,我赶紧跃起爬上顶层去领略读范仲淹《岳阳楼记》而无比神往的洞庭湖:“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随“横无际涯”波涛东望,只见遥远处水光微亮,一会儿紧贴湖面的淡淡云雾也泛亮,再一会儿那云雾便渐渐泛红而燃烧而霞光冲天,显然,一轮朝日就要喷薄而出。我们就盯着看洞庭湖上的朝日是怎样喷薄而出的:她先露点边环,而后慢慢地露出半轮,似在浩浩汤汤中沐浴,又似漂浮在浩浩汤汤。良久,红红的轮盘出浴,但在波涛荡涌中似又难舍难分,与波涛浪涌缠绵着。直到其从湖面升起,仍沾水带汤,湿湿的。其投入湖水深处的长长的红影随波摇荡,很久很久才渐渐消失……
洞庭湖以下那长江,更加辽阔而一泻千里, 西看汹涌从天来,东望云水分不开。我就在顶层来回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贪婪地欲将全景尽收眼底。由于前端风大,站久了抵不住刺骨寒风,更多时间趴在船尾,在如雷贯耳的发动机轰鸣声中观船尾卷起的长长白色浪花,那气势可谓豪气雄起!
晚上约8点,我们的34号轮突然拉响汽笛,其悠扬长鸣打破夜空宁静,在江天之间久久回荡,我随许多人走出船仓来到船舷观望,原来是江城武汉到了,那汽笛或就是巨轮报到声。8点半左右船在汉口第15码头停靠,我挑着行李在如浪涌动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到趸船出口,就见一戴眼睛留分头的中年老师在一高处大声招呼:“华中师范学院,华师的,这边来,华师,这边来!”就跟着他上了校车,然后在市中穿行了似乎是好久好久,感觉武汉真的好大好大,灯火真好辉煌好灿烂!
我真的是到大地方来啦,真的圆了到大地方的梦!
虽然很兴奋,但毕竟连日旅途劳顿,当晚无暇回味那一路好心情,到了临时宿舍就蒙头大睡,第二天才有精力回味那好心情,填了首“水调歌头·出三峡心情”,以留住那美好记忆:“巴峡泊巨轮,江流染红霞。古来多少豪杰,来去大江流中?历历在眼前。过了几座城?两岸落繁星!/上大学,出三峡,心难静。千里急流涌进,只在一夜间。滔声如雷轰鸣,船尾白浪翻卷,气势多豪雄!长笛破夜空,江城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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